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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初見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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替天行道,幾乎是每一個綠林山寨必掛的牌匾。

哪怕是張金稱、朱粲這種歷史上有名的吃人魔王,在他們自家的聚義廳房頂,都會掛上同樣的四個字。

至於他們心中的天道是什麽,就不得而知了。反正老天爺從不會開口說話,誰都可以隨便替他發言。(註1)

第二天一大早,鷹愁嶺的“好漢”們,傾巢而出,直撲易縣。沿途中,凡是遇到活人,無論對方是過往的商販,還是本地的放羊娃,全都一刀砍翻在地。以免後者察覺出“英雄”們的來意,主動給易縣的守軍通風報信。

可憐那易縣周圍的百姓,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個月的安寧日子,哪曾經想到自己已經窮到吃糠咽菜地步了,依舊會有土匪打上門來?猝不及防之下,被殺了個屍橫遍野。直到“好漢”們殺得手軟,不得不停下來吃酒吃肉補充體力的時候,才有七八個腿腳麻利的年輕人逃出了生天,哭著喊著去城內向官府求救。

誰料他們的雙腿剛進了縣城西門,“呼啦啦”,城頭上守軍已經作鳥獸散。任那當值的百人將,喊破了嗓子都收攏不住。

“山賊進城啦!”

“山賊進城啦!”

“鷹愁嶺的山大王們殺下來了!”

……

百人將約束不住麾下的兵卒,卻令土匪即將攻城的消息,不脛而走。轉眼間,街面上的百姓商販,就像秋風中的樹葉般,從西往東翻卷而去。身背後,徒只留下一地的幹貨野菜,草鞋氈帽、鍋碗瓢盆。

消息傳到縣衙,指揮使孫方定丟下正摟在懷裏的美妾,跳上戰馬,撒腿就走。緊跟著,三班衙役、捕快牢頭、胥吏白員,皆加入了逃難大軍。待縣令何晨從震驚中回過神來,再想組織人手抵抗的時候,他身邊已經只剩下了六十五歲的師爺和十二歲的書童,縱使每人都是南霽雲轉世,也無力回天。(註2)

“也罷,何某好歹也吃了幾個月的民脂民膏,不能臉都不要!”在空蕩蕩的縣衙大堂裏轉了幾個圈子,縣令何晨嘆了口氣,淒然道。

指揮使孫方定可以逃,三班衙役和各科胥吏們可以逃,唯獨他不能。指揮使孫方定乃是節度使孫方諫的族弟,只要其兄手中還緊緊握著義武軍的兵權,朝廷就不敢動他一根汗毛。衙役和胥吏們算不上朝廷的正式官員,土匪走後,朝廷想再恢覆易縣的秩序,也離不開他們這群地頭蛇。而他何晨,卻是整個易縣乃至泰州,唯一一個由吏部委派的文官,若是敢在百姓遭難時棄城逃命,事後非但自己本人會被揪出來砍掉腦袋以安撫民心,父母妻兒恐怕也在劫難逃。

“東家,不,不妨先,先去東門口看看。說不定……這季節正是商販出塞的時候,說,說不定能找到些刀客和夥計,為了貨物跟土匪舍命相拼!”見縣令已經準備閉目等死,師爺曹參蹣跚著走到他身邊,結結巴巴地提議。

已經到了他這般年紀,即便逃出城區,也是餓死在半路上的結果。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想辦法幫東主守住縣城,說不定還能絕處逢生。

“東,東門口兒?為,為啥?!”縣令何晨聽得滿頭霧水,掛著滿臉的眼淚低聲追問。

“易縣城只有兩個門,這麽多人亂哄哄地往外跑,一時半會兒怎麽可能全出得去?東翁,您反正大不了是個死,就拼著性命去喊上一嗓子,說不定死馬還能當活馬醫呢!”師爺曹參急得滿腦袋是汗,狠狠推了何縣令一把,大聲補充。

“死馬,死馬,哎呀——!!”何晨被推得接連向後退了數步,尾椎骨撞在了柱子上,疼得呲牙咧嘴。

痛過之後,他反而給刺激出了幾分野性來。把心一橫,大聲道:“你說得對,大不了是一個死。老子說不定還能史冊留名呢!三兒,走,去東門。就不信整個縣城裏,就沒一個帶把的男兒!”

“嗯!老爺!”書童何三兒擡手抹了一把鼻涕眼淚,啞著嗓子回應。與師爺曹參一樣,他也是即便活著逃出縣城,也得餓死在外邊的貨。所以只能留下來,和自己的東主一起賭命。

整座縣衙裏僅有的三個男人互相攙扶著,跌跌撞撞抄近路,穿胡同,直奔東門。果然,在靠近門口兒半裏遠街道上,看到了已經堵成了疙瘩的逃難人流。

三、四輛翻在地上的馬車,將城門塞得滿滿當當。一些手腳麻利的壯漢已經爬過了車廂,正在為了搶先一步出城而你推我搡。一些心裏頭著急上火卻死活擠不到城門附近的衙役和軍漢,則揮舞著鐵尺和兵器,對著周圍的爭路者大打出手。

“哎呀,直娘賊,你敢打老子!”

“狗娘養的,沒膽子殺賊,卻敢朝老子身上招呼。老子今天跟你拼了!”

“白眼狼,把平時吃大夥拿大夥的,全給吐出來!”

“打,打死他。大不了大夥一起死在這兒!”

“揍他,揍他,打得好……”

其他堵在門口的百姓,也不全是逆來順受之輩。見軍漢和衙役們,這個時候還想騎在自己頭上拉屎,頓時怒不可遏。抄起挑著細軟的扁擔和防身用的解手刀,就跟軍漢衙役們對戰了起來。一時間,打得城門四周哭喊連天,越發亂得不成模樣。

“別,別打了,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麽本事。有種的,跟我去殺賊守城門!”縣令何晨羞得面紅過耳,扯開嗓子,沖著酣戰中的雙方大聲招呼。

沒有人肯接受他的動員,周圍的環境太嘈雜,他拼盡全身力氣所發出的聲音,轉眼就被吞噬得一幹二凈。

“你們,你們幫我喊,喊啊!是男人的,別窩裏橫,一起去殺賊守城門!”何晨急得滿眼是淚,一手扯住自己的師爺,一手扯住自己的書童,大聲請求。

“別打了,窩裏橫算什麽本事?這麽大個縣城,難道就找不到一個男人麽?”話音剛落,耳畔忽然響起一聲炸雷。有個八尺來高,卻做商販打扮的漢子,縱身跳上一輛裝滿貨物的馬車,大聲奚落。

正在惡鬥中的雙方都楞了楞,手腳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。還沒等眾人想好該如何還嘴,不遠處,又有人冷笑著奚落道:“嘿,都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,我還專門找人問荊軻的廟在哪?結果,結果荊軻的廟沒找到,卻看到了一城的孬種!”

幾句話,聲音算不得太高,卻是難得地清晰。非但把正在交戰的雙方註意力都吸引了過去,連已經爬過馬車的逃命者當中,都有人停住了腳步,訕訕地回頭。

“怎麽,趙某說錯了麽?這麽多男人,卻跟婦孺爭相逃命,不是孬種又是什麽?”質問的聲音,還是來自同一個位置。說話者是個二十出頭,面皮白凈的公子哥。身邊站著一名輕紗遮面,修身長腰的同伴。看到把大夥的註意力成功吸引了過來,二人笑了笑,齊齊朝馬車上商販打扮的漢子拱手。

站在馬車上做商販打扮的漢子微微一楞,隨即心領神會,先拱手迅速還了個禮,然後扯開嗓子向四周大聲提議:“大夥這麽亂哄哄的逃,全都得被土匪堵在城裏頭。何不留一部分人去關了西門,拖住匪徒。讓老弱婦孺,先從容地打東門離開?”

“對,年青力壯的,跟本官去守住西門,拖住土匪。讓老幼先從東門離開!”縣令何晨如即將渴死者忽然喝到了甘霖般,精神大振。揮舞著胳膊,朝周圍的子民發出動員。

他的聲音又尖又高,身上的官袍也很是醒目,然而,卻依舊沒有得到任何響應。擠成一團的人群中,大部分百姓都繼續拼命地朝門口擠去。只有七八個身穿長袍的行商,轉過頭,沖著站在馬車上的漢子喊道:“柴大郎,你說得好聽。你是男人,你自己帶著夥計去給我等斷後啊!別糊弄著我等去守西門,你自己先從東門走了!”

“柴某當然要親自去斷後!”站在馬車上的漢子笑了笑,絲毫不以同行們的擠兌為意。“不信爾等且看,柴某手下的夥計,有哪個擠在了門口?!”

聞聽此言,眾商販立刻舉頭四下張望。果然,亂哄哄的人團中,未曾看到一個屬於柴氏商隊的面孔。而自己麾下的夥計和刀客,卻不是擠丟了帽子,就是被扯破了外衣,一個個像個叫花子般狼狽不堪。

“柴某此行帶了十車茶餅,還有其他雜貨二十餘車。現在柴某願拿出五車茶餅來,招募壯士。不想被土匪堵在城裏頭當羊殺的,跟我去城西。只要挺過了此劫,五車茶餅,柴某願與大夥均分!”趁著大夥東張西望的功夫,站在馬車上的柴大郎繼續高聲喊道。身上沒有披著鐵甲,手中也未曾握著刀劍,卻如百戰之將一般沈穩。

剎那之後,四下裏回應聲響成了一片。外地來的夥計、刀客還有當地的鄉勇、衙役、青壯,紛紛轉過頭,湧向柴大郎的身側。

“我去!”

“我不要你的茶餅!”

“我去,你一個外地人都敢拼命,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,總不能全都是怕死鬼!”

“走,去西門,去西門,死則死爾!”

擠在城門口的人團頓時為之一松,許多年青力壯的漢子,雖然沒有足夠的勇氣回過頭來殺賊。卻也不好意思跟老弱婦孺們爭搶道路了。紛紛側著身體向外躲避,把逃命機會讓給更需要的人。

然而,也有些天生的賤骨頭,看不得別人比自己高尚。一邊繼續拼命往城外擠,一邊陰陽怪氣地叫嚷,“嘿嘿,說得好聽,拿大夥當傻子麽?誰不知道,你們這些販貨的財主,跟山賊都是一夥的。他們抓到你們,頂多是拿走三成的貨物。抓到我們這些沒錢的,卻是兜頭一刀!”

“可不是麽?你自己有錢能買命,可別拉著我們去送死。”

“走啦,走啦。傻子才聽他瞎忽悠!”

“別擋道,別擋道,土匪馬上就殺進來啦!”

“跑啊,再不跑就來不及啦!”

……

轉眼間,柴大郎好不容易才穩定住的局面,就被幾個地痞無賴們攪了底兒朝天。縣城東門口,又亂成了一個大粥鍋。已經回頭準備跟柴大郎並肩而戰的漢子們,也猶豫著紛紛停住了腳步。

“放屁,土匪都攻打縣城了,怎麽可能還守著往日的規矩?”就在此時,先前那個給柴大郎幫忙的方臉公子哥,再度開口。一句話,就粉碎了所有人心中的幻想。“明明就是想豁出去幹一票大的,然後逃去遼國。你們不信就盡管跑,看看能不能跑得過山中的那群虎狼!”

“跟他們拼了!”

“抄家夥,跟他們拼了!”

“沒活路了,大夥拼了算逑!”

“拼了,他們不讓咱們活,咱們也……”

堵在門口的百姓,特別是過路的行商和夥計們,個個紅了眼睛,咬牙切齒地轉身。土匪很少攻打縣城,除非他們已經豁出去了跟官軍拼個魚死網破。而豁出去了性命不要的土匪,自然也不會守什麽“不涸澤而漁”的規矩。將商販們堵住之後,肯定殺光搶凈,人芽不留!

“要拼你們去,爺爺恕不奉陪!”

“跑啊,快跑啊!再不跑真的來不及啦!”

“快跑啊,誰不跑誰傻!”

“讓開,讓開,老子……”

擠在門口處的地痞無賴們,卻叫嚷得愈發大聲。唯恐秩序不夠混亂,耽誤了自己渾水摸魚。

正叫嚷得歡暢間,忽然,半空中掃過來一道閃電。

“噗!”有把冷森森的斧子從人群外圍呼嘯而至,將叫嚷得最大聲的地痞頭目,砍得踉蹌數步,當場氣絕!

註1:張金稱、朱粲都是隋末有名的好漢。前者喜歡生吃人心,後者喜歡將人蒸熟了下酒。李淵曾經派使者招降朱粲,朱粲先打算投降,後來又因一言不合,將使者和隨從全部蒸熟了分給左右食之。

註2:南霽雲,張巡麾下愛將。與張一起守睢陽,殺敵無數,最後因缺乏食物被叛軍抓住殺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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